72小时:至暗时刻

我们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近真相。

——

“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2001年的五月,在拘留所内,铁桌的一面坐着十八岁的犯人陈鲍一,瘦,浑身都是伤,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另一侧坐着年约二十五岁的律师李冠楠,女,中短发,用厚厚的发蜡梳至脑后,穿着中性,她点了一支烟,看着面前的陈鲍一。

“我不是来看你耍酷的,你杀了五个人,除了我,没人能救你。”

这是一起轰动桃园市的案件,于一个月前也就是4月1日的夜晚,陈鲍一用一把水果刀连续捅死了五个人,一个书店老板,一个便利店的售货员,书店与便利店挨在一起,之后他回到家,杀了小区的一名保安,隔壁的邻居——年约五十的一对夫妇,而后回到房间,在一块蛋糕上插了蜡烛,许了十八岁的生日愿望“长命百岁”,然后吹灭。

而后时光走过一天,4月2日——这天,他刚满十八岁。

李冠楠接手了这个案件,如果能赢,她将在桃园市声名鹊起,而案件的焦点就在于——这个陈鲍一是否是在十八岁以后杀人,还是在十八岁之前。这一天,如果判定他十七岁,那就是死缓、无期徒刑,判定他十八岁,就是死刑。

“我不关心你为什么杀人,也不关心你将来要是出去还会杀几个人,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赢,你自己决定,是不是要把整件事的经过全部告诉我?”

陈鲍一的嘴角咧了一下,他仿佛嗅到了一种相投的气味。而所有的一切,要从三年前说起。

1

“我很喜欢看漫画书的。家楼下就是书店,我最喜欢看的《蝙蝠侠》每个周末都会到一本,一本五块,我零用钱不是很多,就也就够买个一本。每本漫画里面都会送一张限量版的卡片,有时候是蝙蝠侠骑着摩托车的,有时候是他揍坏人的,你知道的,蝙蝠侠的战衣有很多套,每张都很威风的啦,每张我也都想要。

“而之后的有一天,我又去买书,今天是蝙蝠侠的第三代战衣,可是当我无意翻开另一本同样的漫画杂志时,看到了另一张卡片——小丑。JOKER,他就像是有着什么魔力,让我看了就忘不掉,我两张卡片都想要,可是我的零用钱只够买一本漫画,于是我将小丑的卡片偷偷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可被那个书店老板看到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做就是在偷?我可以报警抓你的。’他这样跟我说。

“大人最会做的事情就是吓唬小孩,什么不好好睡觉就有怪物来抓你,不吃青菜就会死。那天他穿了一件背心,很旧的牛皮带,他就这么的解开皮带,拉开拉链,把我的头按了进去。”

陈鲍一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用舌头抿了抿嘴,吐了口口水,继续说道:

“这三年他断断续续的逼我做了三十七次,我家有记录的,每次都送我一个限量版的蝙蝠侠漫画玩偶,三十七个,你知道的当你有了第一个玩偶的时候,就想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想有第三个。而这几年我终于收集满了三十七个全套蝙蝠侠玩偶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需要什么,所以,我就杀了他。

“接着说隔壁,书店的隔壁是个便利店,便利店的墙上有个窟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的,那个女售货员就从这个窟窿里偷窥这书店里发生的一切,看着那个书店老板把那东西塞到我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变态,可能有看了几年吧,就像是个沉默的偷窥者。

“可是,在我杀书店老板的那天,我把那个老板按在墙上,捅了三刀,他的头一歪,我刚好看到了那个窟窿,原来他妈的有人一直在偷窥我的事,你说几年前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为什么不救我?还‘免费观影’了几年,既然她现在看见了这起凶杀案,就得死。于是我就杀了她。

“之后我回到家,杀了那个保安。他也太嚣张了,一周都会来我家一两次,不是修微波炉就是修灯泡,都是在我上课的时候来,你有见过人修灯泡修的手上有抓痕么?他和我妈搞在一起了,别以为小孩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也要死。

“邻居的那对夫妻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儿,说是收养,其实就是给他们当童工,还准备把女儿嫁给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我看不下去,反正都是杀人,多杀两个也没什么。

“这个时候刚好是晚上九点,我点了蜡烛,吹了蜡烛,给自己提早三个小时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因为我怕警察很快就来抓我了,我想吃完这块蛋糕,许了愿再走。

“这就是我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2

当李冠楠听着陈鲍一在陈述这个案件经过的时候,她的瞳孔放得很大,是一种兴奋难耐之光,她的脑海中计算的飞快,这个案子太有的打了。

是谁害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书店老店变态的兽欲导致了他招来杀生之祸,隔壁的女店员为了满足偷窥欲而选择睁眼看着书店老板一次次的行“凶”,保安与少年母亲的“不道德”之爱,邻居夫妇虐待自己的养女,这个养女一定和陈鲍一有故事,就算没故事,她也能编个故事。

现在,所有的焦点全部放在社会的问题上,每个人都有病,猥亵、出轨、虐童、冷漠与无动于衷,哀悼与愤怒,导致了这五起连环杀人案的发生,李冠楠已经想好了,打电话给报社,让他们高度曝光每个死者的丑事,死了的就死了,有人还要活下去,打同情牌,再加上抓住陈鲍一差三小时才满十八岁这个关键点,这个案子就算没赢,李冠楠也会成为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正义”律师。

“以上就是事实的全部?”

“全部。”

“我会替你准备一套说辞。”李冠楠决定帮陈鲍一准备一套口供,尽量的隐化去杀人的过程,而强调作案的动机,陈鲍一本人的遭遇等等,“在我没把这套口供给你之前,你不许对任何一个人开口。”

陈鲍一用手轻轻在嘴边比了一个“拉链”的手势,而后吹了一首口哨歌,这首歌是小美教他吹的,小美,就是他杀死的那对邻居夫妇的养女。

3

跟着,李冠楠去了陈鲍一家,找他母亲进行了一次谈话。

陈鲍一的母亲是一个保险经纪,“他爸很早就死了,就我一人带着他。”她脱去高跟鞋,将长筒黑色袜抹下半截,那瘦且白的腿上松散的肉抖了一下,早已失去弹性,她已经四十岁了。

“你知道你儿子全身都是伤吗?他很喜欢打架。”

“有些伤是看的出来的,有的伤是在心里,看不出来。就比如我。”

她烟抽得很凶,皮肤很差,颜色很深的口红咬着烟,吐了一阵浓浓的烟圈,“养他这么大,换来一个杀人犯的妈。”

李冠楠判断,陈鲍一与他母亲的关系一般。在一段谈话中她得知,陈鲍一的母亲基本上很少在家,回来就给陈鲍一一些生活费。从屋内空空的冰箱,乱七八糟的书本,《刑法》《犯罪现场》,还有碟片。

碟片?李冠楠发现屋中有很多VCD光碟,内容基本上全是与侦探案件有关的连续剧。也就是说陈鲍一热衷于研究一切与侦探案件有关的事物。

“或许你可以帮帮你儿子,和那个小区保安的事,在法庭上说出来。”

“小区保安?”

“你应该和他之间有点什么关系,听说他常常上来修理东西。”

“我才四十岁,还不至于要让他来修理吧?”她看着李冠楠二十五岁的面庞,似乎是在强调——我虽然有点老,但也不差,还是有人追的,不至于选一个保安。

李冠楠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可能还有另一个版本,陈鲍一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隔壁那对被杀的夫妻,他们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养女。”

“你说的是小美吧?”

“对,小美她在哪?”

“小美死了。”

“死了?!”

直觉告诉李冠楠,小美的死隐约与这五起案件有着某种关联,“她……是怎么死的?”

“三个月前,跳海自杀。具体的我也不懂,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死,都要知道为什么那会很忙的。”

接着她开始翻看手中的杂志,中途接了两个电话,应该是有两个不同的男子约她吃饭,儿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对她并无什么影响。

“其实还是有影响的。”她抬头看了李冠楠一眼,“这保险的工作做不下去了,等他的案件判完,我可能要换个城市生活了。”

她开始进入一段人生的回忆。

二十一岁那年她在工厂打工,那个五十岁的老板看上她,带她上岸。可没想到陈鲍一出生后,那个老板居然破产了,之后酗酒抽烟被烧死在了床上。之后她就开始一个又一个与人约会,可每当人家听说她有个儿子,爱情如戏,婚姻才是真的,她想结婚,可别人只想演戏。

十八年过去,眼下陈鲍一的事对她来说好像是个解脱,她终于摆脱了她的儿子,在这个世界里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不能够说她自私,因为这个儿子的出生本来就是她的一个筹码。

最近有个男的说是要带她远走高飞,刚好她又“没”了儿子,是有一点痛,但换之而来的是周身的负担归零,她也才四十岁。

“我可以去陈鲍一的屋子里看看吗?”

“随便。”她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墨镜。

李冠楠进入陈鲍一的房间,一张单人床,桌上倒了几个蝙蝠侠的玩偶,墙上贴满了小丑的海报,JOKER。他应该很迷恋这个角色。李冠楠数了数,这屋子里只有七八个与蝙蝠侠漫画有关的玩偶,而且有的断了脚,有的还是那种十几块的,根本谈不上什么限量版,他也不是很爱惜这些玩具。这一点,与陈鲍一口供中说的“三十七个蝙蝠侠玩偶”是有出入的。

桌上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些时间数字,还有简单的地图,地图标注了书店,便利店的位置,都用红色的笔打上叉。

他在骗我。李冠楠觉察陈鲍一告诉他的那个版本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她的助理打来的,助理在电话里说,“那个警察现在正在医院,不知道要干什么。”

医院,这间医院是陈鲍一出生的那间医院。

4

等李冠楠赶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警察正拿着几份文件走了出来,这个警察年约三十,瘦瘦的,留着一个小分头,穿着一身看起来大一号的警服,他叫KY。是陈鲍一专案的负责人。

“你手上拿着什么?”李冠楠问。

“你有兴趣?”

KY将手里的文件翻了几页,有验血证明、体检报告、精神报告,还有一份是陈鲍一的出生证明,他将那份出生证明递给李冠楠,在陈鲍一的出生证明日期栏上,出生的日期为4月1日,与户口本上的日期相差了一天,早了一天。换句话说,这份文件可以证明陈鲍一在杀害五个人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十八岁。

“时间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差了一天,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余生轨迹。”

“你这样做是在知法犯法。”

“知法犯法?你搞清楚,这是医院给我的证明,上头写的很清楚,陈鲍一的实际出生日期是4月1日,不是4月2日。”

他又说,“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做的事是拼了命的把人抓进去,而你做的事是想方设法把人给放出去。要是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那世界给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你就来医院,把陈鲍一的出生证明改了?”

KY不作答,忽然他将李冠楠按在墙角,伸手在李冠楠的大腿上摸着,他的眼中浮现出一种凌人之上、征服猎物之光,接着那双手继续上移,从李冠楠的腰间拔出了一个迷你录音器——她在录音。而后KY将录音器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证物,没收。”他咧嘴一笑,“想告我?”

“我可以告你非礼,这么多人看着。”李冠楠说话一贯保持着这一种冷静。

“谁看见了?”

楼道上有几个戴着口罩的护士、病人,KY拉开衣服,腰上别着一把手枪,那些人看到以后,默不作声地离开。

“我听说过你,KY,能力不错,破了很多大案。”

“你也很拼,为了救那小子,花了五万请报社要把他的背景洗白。”

李冠楠确实给了几家报社五万元,这钱是她自己掏腰包的,这个案子要是被她打赢了,她的身价至少升十倍。

她说,“看来我们都不关心陈鲍一这个人,你要是的陈鲍一的命,我要的是陈鲍一的钱。”

KY的脸靠近李冠楠,吸了吸她身上的味道,“我和你不一样,我问心无愧,我告诉过你,这个出生证是真的。还有,这小子的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情况。根据我们调查,他已经不止一次的说要杀了那个书店老板了。”

“你说什么?”

“我们手上有记录,这小子这几个月在这家书店闹过三四次了,经常跑去砸东西,有一次还差点放火烧了书店,要不是他不到十八岁,早就坐牢了。”

KY的手里有一叠文件,“还有一个女孩叫小美,是第四第五起凶案那对夫妇的养女,陈鲍一一直都暗恋小美,有很多人都看见那个陈鲍一经常跟小美在一块,对了,你知道这个小美是干嘛的吗?”

KY顿了顿,“她是一个援交妹,我们查过了,一次五百,可能那个书店老板、保安就是她的常客,而这个陈鲍一会不会是因爱生恨。”

事情越来越复杂,就好像一团坠落的墨,“砰”一声落在纸上,扩散出无数黑暗的枝节。

“这个小美是不是死了?”

“准确的说,是失踪人口。”

“失踪?”

“有人看见她跳进海里,只不过尸体找不到,你也知道茫茫大海,就好比是真相,有时候结果已经摆在你面前了,也没什么意义追究的。”

这一刻,李冠楠感觉到自己应该是被陈鲍一给玩了,这几起凶杀案的出发点可能是一种畸恋,爱慕者的复仇行为,陈鲍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骗她,都不是事实的真相。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其实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KY笑了一下,“再说下去是要收费的,你打官司都要收费,我也不能白说。我也收五万,你要不要听?”

突然地,李冠楠抬头看见上方,在医院的墙角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她,她需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她看着面前的KY,开口说,“你就不怕我再录音?”

“你的录音器不是在我的口袋里么?”

“我胸前还有一个,你信不信?”她露出两个扣子的白衬衫里面穿着黑色的胸罩,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KY,意思是,就在胸罩这里,你敢搜么?

而后KY将手伸进了她的胸部,这一幕被那个摄像头完完整整的拍摄了下来。

5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李冠楠脱了高跟鞋,坐在沙发上,她的未婚夫程宇从房里走出来,他们是一个大学毕业的,毕业之后程宇留在了大学当教授,而李冠楠去了律师行,拼了三年,现在她差一个一跃成名的机会。她似乎也可以看到程宇的将来,安于现状,与世无争,可能一辈子都会留在那所大学。

“饭在锅里,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吃了。头痛。”

跟着,李冠楠头靠在程宇的双腿上,程宇帮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她享受这一种长久以来的依赖或是安全感,或许这也是她选择程宇的原因,如果世界上有一个绝对不会背叛她的人,这个人就是程宇。

“对了,售楼部那边又打电话过来,问我们那五万元的定金什么时候交,你还没去签合同吗?”

这笔钱,李冠楠为了陈鲍一的案子,挪用付给了报社。

她睁开眼看着程宇,程宇依然关切地询问,“头还疼吗,好一点儿了吧?”

她拉过程宇的手放在她的胸前,“等这个案件结束,我们就去买房子,属于我们的梦想之屋。”

揽月私人会所位于一千米的青云山顶,占地二十亩,按照泰国皇宫式样修建,多层屋顶,高耸塔尖,木雕,金箔,瓷器,漆画,富丽堂皇。

晚间十点,一名男子驱车抵达,下车之后他走了几步,有些一瘸一拐,看得出腿脚行动不是很方便。

这名男子名叫许林龙,男,43岁,原重案组高级督察。几年前在追捕一个逃犯的时候,左腿中弹负伤瘸了,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很有可能成为最年轻的总督察。

登顶高峰前的突然跌落,又奈人生何。

那个案件结束之后,许林龙沉寂了一段时间,就像变了个人,他申请了提前退休,转行卖保险——给警局同事。

他开始应酬吃饭喝酒谈生意,人脉关系八面“玲珑”。

但卖保险只是许林龙的表面生意。

“许老板。”迎接他的是一个泰国人,双手合十。

许林龙堆起笑脸,加快步伐走了过去,比常人都要快。

“慢一点,许老板,你走的比我还快呢。”

“你要减肥啦,瘸子都比你走的快。”

他习惯这样的自嘲称自己为瘸子,同时“瘸子”这个字眼也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自己。他已经没有权了,必须要更有钱。

许林龙的真正生意是和揽月会所合作。

进入会所后先行经过一道安全门,再次确认身上并无任何物品及窃听设备。

会所大堂玄关处供奉着一尊约二米高的四面佛像,再往里走,是一个露天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十五米长宽的铁笼,笼中关着一只大象。在月色里,聚天地之灵气,招四方财,吉(象)如意。

跟着他们进入一个红酒窖内,在昏暗的灯光下,许林龙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

“这个小子的档案在这里。”

“他的情况很吻合,还是老规矩,我先打五十万给你,你拿去打点。”

“可能不够。毕竟这个血型很特别。”许林龙指了指陈鲍一健康报告的血型栏,“听说一百个人里,就几个这种血的。况且他才十八岁,身体很好。”

“那就一百万吧。”

“合作愉快。”

接着,在屋外头笼中的那只大象仰天长鸣了一声,划破长夜,迎面而来的是一场暴风雨。

6

李冠楠再次去了关押所,她看着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陈鲍一,脸上有了几道新伤,应该是在拘留所里又打架了,他咬着手指的皮直至出血,又舔了舔,陈鲍一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保持思考及冷静。

她将一叠文件摔在了桌上,是小美的档案资料,“所有的事都和这个女孩有关吧?”

陈鲍一的手破的很厉害,那血涂得整个嘴唇、牙齿都是。

“整件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吹起了口哨,那首歌是小美教她吹的,《darkness》,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享受孤独、失望,那或许亦是希望。

“你搞清楚,小美是跳海自杀。”她敲了敲桌面上小美的档案,“你杀了五个人这是事实,可能全世界连你妈都没有比我这么迫切的希望你没事,你就算编也给我编个故事出来!”

“她不是自杀的。”陈鲍一开口,“那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几年前,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喜欢上了一个书店老板,情窦初开,他们在书店里谈论诗词戏剧,而后有一天就在那个书店,老板拉上了卷帘门,半推半就上了这个女孩。而这一幕被隔壁偷窥的便利店店员从墙洞里看见了,她就是这么默不作声看着,偷窥别人的秘密上瘾。

“那次之后书店老板给了女孩五百块,之后每做一次都会给这女孩五百块,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便宜。这个女孩想离开她的养父养母,她需要钱,有了一次就有两次,开始是书店老板主动,后来是女孩主动上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爱情,还是要这五百块。

“有了一个就有两个,她做援交妹,她买更多的旅游杂志,她常常对我说,‘鲍一,我想离开这里,逃的远远的,我想去布拉格。再做几个月,我就能存够钱走了。’

“我虽然喜欢这个女孩,可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我也开始存钱,我去打工,送报纸,甚至还去黑市打拳,被打的那一个,有时候你保护一个人,先要学会被揍,揍成了胖子,别人就会怕你了。”

他转而说起那个小区保安,“他把浑身的暗病传染给小美,还让小美怀孕了,只给几百元让她去打胎,你说他该不该死?”

“最可气的你一定想象不到,是小美的养父养母,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收养小美吗?是因为遗产,小美的亲生父亲在死的时候给小美留下了一笔遗产,这她的养父养母竟然想将这笔遗产占为己有。当小美是援交妹的事情暴露后,她们更是借题发挥,冻结了小美所有的钱,美其名曰监护人,还准备把小美扔到农村去嫁给一个四十岁的暴发户,收四十万彩礼。一定要马上结婚,那个暴发户说,‘十九岁才值四十万,之后每老一天,都要扣钱。’

“所有的打击都是无形的,就像是一把把藏在暗处的刀,捅在她的身上。让她陷入绝望,迷失了所有的方向。当重负不堪至崩溃时,小美选择跳到了那片无尽波涛的海水中,将自己埋葬。”

陈鲍一陈述完之后看着李冠楠,“你说,究竟是谁杀了她?!”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有伤害小美的人都要死,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你一定不明白这种在黑暗之中的感情,只有我能懂她,也只有小美能懂我。”接着,陈鲍一又吹起了那首口哨歌。

整个案件太乱了,有两个版本,如果将刚刚这个版本在法庭上陈述,那么案件属于有目的的蓄意谋杀,接近变态杀人了,会为判刑增加足够的危险性,同时只会带来更负面的社会话题。

“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警方在医院,在你的出生证明上查出你的生日是4月1日,比户口本上的早一天,也就是说,你行凶的那天已经十八岁了。这会是一个切入点,如果他们认为你过了十八岁,那么就是死刑。”

陈鲍一明显的慌了,“你……你说什么?”

所以,他就是刻意的选择在自己十八岁生日前的一天杀人,因为他研究过,在十八岁前杀人,是不可以判处死刑的,最多是无期徒刑,转为有期,运气好,他十五二十年之后就能出去,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人生还有很多可能。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老天和他开了一场玩笑,他生于4月1日,这本来就是一个笑话。

他抓着李冠楠的手,“你……你一定要帮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怎么说都行。”

而现在李冠楠也没有的选了,不能将这个版本的“真相”说出来,所有的供词都不利,只能选择最早的版本,第一个版本,书店老板猥亵陈鲍一,便利店店员坐视不理,同时抹黑保安和陈鲍一母亲的奸情,再添油加醋,把那对邻居夫妇虐待小美的事件夸大,博同情分,这个世界是同情弱者的。

接着李冠楠去找了陈鲍一的母亲。

“我有信心帮你儿子打到有期徒刑二十年,表现好点扣扣假期十五年就出来了。不过,这个小区保安一定要和你有关系,怎么做就看你了。”

陈鲍一的母亲一支一支地吸烟,而后问,“我这么说是不是真的能救他?”

“他是你儿子,你的命。”

“好吧。”她答应了,“我认命。”

李冠楠去银行借贷了十万元,再砸向报社。现在这个故事,必须按照她的版本说下去,她说的,就是真相。她一定要赢,有时候一件事一个谎言被一次次传递、说出、扩散,让越多人相信,它就是真相。

7

开庭当日,李冠楠准备好足够的说词,召唤了陈鲍一,以及陈鲍一的母亲,他的同学,所有的证人都是安排好的,在她滔滔不绝的口才下,将陈鲍一塑造成了一个值得同情的少年。这一切是为了给陪审团增加分数的,不是重点。

当传召警方代表KY出庭的时候,KY的手里有一份最重要的证据,医院开具的出生证明。

“法官阁下,我要求现场播放这一卷录像带。”

李冠楠当即打断了KY的陈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录像带,当这卷录像带的内容播放在法庭上的时候——

内容就是当日李冠楠和KY在医院内,KY将手伸向李冠楠的大腿、胸部的片段影像,是医院的监控录像,画面是黑白的、无声的。

接着李冠楠将自己扮演成了一个备受屈辱的女性,“这个警察在医院公开的非礼我,他还说,要我和他合作,让我不要去救陈鲍一,如果我不答应,他还会再来骚扰我!”她说的动之以情,泪声俱下。

“死三八,你冤枉我!”

KY几乎是吼了出来,抓起手里的誓词本砸了过去,这一下刚好砸中李冠楠的脑袋。

成功了!她成功激怒了这个警察。

KY的所有证词都因为存在疑点,而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所以证词被参考的可能性降低。

法官敲了敲木槌,在旁听记者、闪光灯下,陪审团每个人都选择相信了李冠楠的证词,而KY就是这么一下,前途全毁。明天的所有报纸头条都将是警察骚扰律师的新闻,他要被停职查办了。

“死三八,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我没有!”

他大叫着,被拖出了法庭。

这一战李冠楠觉得自己应该是赢了,只要做完那份结案陈词,杀了五个人还“死不了”是肯定的,有期徒刑,成名在望。她靠在座椅上,似乎已经可以想到她的将来,她会在CBD的最高层有一间足够大的办公室,她会和程宇在那个满是花香的梦想之屋。

只不过,她只赢了这一秒钟。

因为下一秒钟,所有的事情全部改变。

当法庭的门忽然被推开,而由两个警察押进一个女孩的那刻,坐在被告席的陈鲍一失控了,他戴着手铐抓着木栏杆对着那个女孩大叫,“小美!小美!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孩正是小美,那个在三个月前跳海“自杀”的女孩。

这五起命案在警方调查过程中存在疑问,一个十八岁少年是怎么进入邻居夫妇家谋杀了他们,他没有能面对两个成年人行凶的足够把握。另外还发现了几处细节,致五名受害者遇害的刀虽是同一款式,但应该是两把刀,而且受力力度、角度不同。警方判断,凶手有两个,而根据监控再继续追查,他们意外的发现了藏身在一间旧宾馆的小美。

究竟什么才是这件事的真相?

其实这两个故事的版本都有一半是真相。

8

“你们一定想不到,其实是我和陈鲍一一起杀了这五个人,这件事,我们策划了半年了。”小美低着头,开口陈述。

“陈鲍一常常去找那个书店老板,他们谈论诗词戏剧,漫画,陈鲍一欣赏他的才华,觉得有什么事都可以和他说。有一次,书店老板突然拉下卷帘门,把陈鲍一的头按在他裤子下,一次。

“可这不是最可耻的,最可耻的是他居然忘不了那一次,在懵懂的青春中,他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为什么需要,为什么会愿意,再接受后来的每一次。

“直到有一天,书店老板给了陈鲍一一笔钱,然后叫陈鲍一别再来找他,他说,‘我一直都在玩你,你只不过是我发泄的工具。’

“原来这几年,他只不过是一个工具,那种耻辱,恨如排山倒海。他被玩了,玩成了一个他都觉得很贱的人。

“他开始去打拳,被人揍,在每一次的被揍中希望能用另一种痛忘记这件事,但黑暗如影随形,绝望、羞愧、愤怒、哀悼却难忘,无望至抑郁。

“这是他的故事,而我却和一对杀害我亲生父亲的养父母生活了十几年。”

小美接着说她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一名船长,在一次出海中再也没能回来,而那对养父母是我父亲的船员,他们收养了我,我父亲给我留下了一笔钱,这十几年他们一直都将钱慢慢转移到自己的名下,到我过了十八岁那年,我父亲留下的钱大部分都被他们占有了,说是抚养费。接着看我过了十八岁,他们就开始给我张罗婚事,给我找了个人嫁了,说是为我好,其实也是把我当成工具,叫我嫁给一个四十岁的人,马上就嫁!彩礼能收四十万。

“他们用各种方式逼我,我都忍着,快忍不下去了。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一件事——当年我父亲沉船遇害的时候,在船上一共有三个人,他们俩和我父亲,最后他们回来了,我父亲死了,我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这十几年这么对我,你说,他们当年会是怎么对我父亲的!

“你们永远不明白,在绝望之中,黑暗时刻,我遇到了陈鲍一,我和他之间建立起来的那种感情,我们同样孤独,被社会唾弃,舔舐伤口,互相取暖。那不是爱情,不是友情,但只会比之更深,无人能及。

“所以我们要拿回失去的,策划了这两起谋杀案。

“凶手必须是陈鲍一,因为我十九岁了,我杀人一定要死。他还未满十八岁,一定不会死,我们研究过《刑法》,无期徒刑只要表现良好,都会转成有期。我们说好了,我会等他出来,十五年二十年都等,之后,我们会一起去布拉格开始新的生活。

“首先,我必须假装跳海自杀,要不然我很快要被他们骗去结婚了。我们制造了无数混肴视听的假象,援交女,嫖客打钱等等,然后我假装跳海自杀,失踪。

“跟着,我们开始制定杀人计划,死的人只有三个,书店老板,我的养父母。为了保证陈鲍一能在十八岁之前的最后一天顺利实施计划,我们分头杀人,最后统一由陈鲍一认罪。

“我了解我养父养母的生活作息,也有家里的钥匙,我偷偷在水里下了安眠药,我要亲手杀了他们两个,是他们害死了我的父亲。只不过没想到,那个保安会来家里修东西吃饭,他吃的安眠药不多,还醒了,他看到了我的样子,所以,他要死。

“而陈鲍一是佯装求着书店老板和他‘最后一次’中趁机杀了他。不过,却出了状况,墙上有个窟窿,隔壁的女售货员居然看到了整个案发经过,她还大叫救命,如果在这一个节骨眼被发现,那陈鲍一就不能顺利的回到家认罪我养父母的两起凶杀案,所以,她也必须死。

“之后我们会合,用一个小时讨论了这其中出现的意外及解决办法,我们编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故事串在一起,将每个人‘妖魔’化,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魔,只不过隐藏得很好罢了。

“这五起命案都会由陈鲍一认罪,我继续消失,我计划是等两个月后突然回来,说跳海那天被人救了,这样,我就能顺利的继承我养父母给我的遗产,一大笔钱,这本来就是我的,他们欠我的!我只是拿回我失去的。

“最后陈鲍一在家里吹了十八岁的生日蜡烛,自首认罪。

“以上,就是事实之全部的,真相。”

在小美说完之后,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之中。这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动机,甚至是幼稚可笑、荒唐,就如同是病,癌症,你总会想当然的以为咬着牙就能渡过,你根本就不明白那种痛。可那种痛切真的在陈鲍一和小美的身上滋生蔓延,扭曲、分裂、入魔、病变膏肓,变成一个完全不可控制的自己。

法官又将木槌敲了三下。

“十二位陪审员,我想提醒一下你们,这是五起证据确凿的谋杀案,案件中的第一被告小美认罪,第二被告陈鲍一认罪,你们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陈鲍一在杀人的时候,究竟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接着十二位陪审员进入了休息室,他们分组将整个案情讨论了一次。

“这案子也太惨了吧,年纪这么小居然杀了这么多人。”

“那个书店老板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还有小美的养父母,哎,你说到底他俩有没有杀小美的亲生父亲?”

“肯定是杀了,一艘船破了,三个只能活两个,人在要活下去时候的动机都是很恐怖的。”

“还有那个便利店售货员是不是变态啊!用窟窿眼看了几年,挺活该的。”

“各位。”陪审团的组长重审,“现在,这都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我们所要讨论的是陈鲍一究竟是十八岁还是十七岁。”

“当然是十七岁啊,户口本上不是写着的嘛!户口本可比医院的证明有实际价值。”

“你知道这个人有多恐怖吗,杀了那么多人,精心计划了一个又一个局,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未成年能干出来的事,他比我们每个人都要残忍,根本就不是人。”

大部分陪审员已经被之前的故事影响,有同情陈鲍一的遭遇,有觉得杀人就该偿命的,其实这就是案件的关键,无论是户口本还是医院的出生证明,陪审员在决策的时候都参杂了是希望陈鲍一活下来还是枪毙的个人情绪。

而法庭外,李冠楠坐在休息椅上,手里的咖啡由热变凉,时间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她知道,这案件在小美出现之后,就推翻了她之前的全部的部署,这就是不可预计的意外,是人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们投票举手表决吧?一定要有大多数票压倒另一方,才算有结果。”

陪审团经过了几轮投票后,大多是平票弃权,或者相差一票,不足以构成足够票数。

时间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

裁定室内桌上大缸的烟灰、泡面、咖啡、汉堡,讨论一直无结果。

“这还要投多久啊,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还没想清楚,我不想这么不负责任,这次我还是弃权。”

“你又弃权!我受不了了!”

“这是一起杀人案,我们的每一票都关系这个少年的将来。”

“他还有将来吗?”

“你们先投,我睡一会儿,我的票不会变。”

“不能睡!你再想清楚。”

十二名陪审员代表了这个社会各个阶层,每个平凡人的心声。

在凌晨三点钟,所有陪审员都陷入意志昏沉之际,陪审团组长在经过十几轮投票之后,摸清每个陪审员性格特点以及弃权票的犹豫点,突然地做出了一段引导性的发言。

“在这案件中的陈鲍一是一个精神正常、有足够思考能力的人,他选择钻这个漏洞故意杀人,情节恶略严重,虽然医院出具的出生证可能不构成足够证供,但他清楚明白的了解这件事他要承担的后果。我认为他十八岁了,需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

陪审团组长一直都坚持自己的选票,并在试图渐渐改变其他人。

“我们再投一次票。”他给另一人使了个颜色,投出了至关重要的两票。

经过长达十二小时的商议之后,法官手中拿着陪审团的票数——3:9,“我对于陪审团的裁定感到略为失望,但表示尊重。”接着法官宣读了最终审判结果。

“裁定第一被告小美犯故意杀人罪,执行死刑。”

“裁定第二被告陈鲍一,年满十八,犯故意杀人罪,执行死刑。”